第十二回
媒婆拉着迎春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垂眉——无他,只因她打落草来,便从没被人如此细致的看过罢了。
纵或有之,也早湮没在记忆深处了。
那媒婆一双利眼故作温和,将她身上扫了个遍,转头又市井的对旁边的邢夫人奉承道:“老身做媒数十载,这般的标志人物也属实罕见。
哎呀,这品貌,真是‘观音菩萨坐莲台’——生来享福的命!瞧瞧这嫩汪汪的脸蛋子,天生的富贵相。
身段又丰腴,来日定是要子孙满堂的。
”时晌午,透过窗纱的阳光晃得人有些眼花。
探春渐渐的有些迷迷蒙蒙的,不太听得清周遭人的言语。
恍惚间,她想起了很早的年月。
那时元春尚未进宫,惜春还没接来。
她和探春并宝玉随着元春一起读书。
读至《逍遥游》,元春笑着问他们的见解。
探春兴冲冲的在那儿说道:“从前总见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之句,却总未有什么实感。
今儿读了这篇,方知其精妙!”妹妹探春才读完便有了感受,迎春她却向来是有些后知后觉的。
十多年前读的文章了,她今儿却蓦然想起了其中的一句。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她从小就是不怎么被人看见的,娘早就去了,爹也从未正眼看过她。
祖母最喜欢伶俐的丫头,而她却是木讷。
姊妹们个个出挑,她也每每欲言又止。
横竖说了也无人在意,不如缄口默言。
正出神间,邢夫人却忽然便把她拽起来,对她悄声笑道:“咱们偷偷看看去。
”她也不知道要去看什么,便只是懵懂的跟在后面走着。
她们从后门进了贾赦的书房,停在了屏风后面。
她依稀看到有青年跟在自己那昏聩的父亲身后,他们正谈着墙上挂的那副骑虎图。
她瞬间就知道了青年的身份,于是垂了垂眸子,便低下身子去看屏风的缝隙。
她看到了——青年的眼睛里充满着对骑虎人象征着的当权者的仰望、歆羡和贪婪。
大抵很多人都不知道,弱小者也是有能力的。
或者说,这是他们的求生之道。
她在长年累月的看人眼色中,早就识得了权财动物的嘴脸——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一对贪婪的眼睛。
这类人从不会管她想什么,需要什么,在乎什么,只会趴在她的身上汲取他们需要的养分。
而她的父亲正在此列,邢夫人在、王嬷嬷也在她身边的可以决定她学什么、做什么的人都在此列。
而她将要嫁的人亦在。
她浑身骤然僵硬。
她又想起了那句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她知道她为什么想起这句话了——因为在《逍遥游》的世界里,她不会是大鹏,不会是麻雀。
她会是朝菌、蟪蛄。
大鹏和麻雀都可以决定自己要飞到哪里去,又停在哪里;想做什么,又不想做什么。
但她没有。
她没有希冀未来的权力,她的生命一眼就看得到头。
过去的日子,是她已经度过的昏沉而又无光的少女时代。
而往后的岁月,是她女性长辈日复一日度过的时光。
她将一日复一日的面对“贾赦”的要求,去做举案齐眉的妻子。
她将容忍“贾琏”的偷腥,一个人操劳管家。
她将成为“邢夫人”,在满心算计利益的日子里囫囵过着。
她会变成“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