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阿德娜
都发昏了。火车上很冷。我坐的是头等客车,可是那儿的每张长沙发上要坐三个人,车窗不是双层的,外面的车门直通包房。我觉得自己仿佛上了足枷似的动弹不得,被人抛弃,孤苦伶仃,两条腿完全冻僵;可是同时,我又屡次回想今天她穿着那件法兰绒罩衫,披散着头发是多么迷人,于是一种强烈的嫉妒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由于内心的痛苦而跳起来,弄得我身旁的乘客瞧着我,露出惊讶的、甚至害怕的神情。
“我回到家乡正赶上大雪封路,天气严寒,气温零下二十 度。我喜欢冬天,因为在家乡遇到这个季节 ,即使酷寒冻得树木迸裂,我却感到特别温暖。在严寒而晴朗的白昼,穿上皮袄和毡靴到花园或者院子里去干点什么活儿,或者在我那炉火很旺的房间里读书,或者在我父亲书房里的壁炉前面坐一阵,或者到我家的乡村浴室里去洗个澡,那真是愉快啊。
……不过,哎,要是家里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孩子,冬天的傍晚就有点可怕,显得分外长,分外沉寂。四周越是温暖,越是舒服,人就越是强烈地感到这种缺陷。我从国外回 来的那年冬天,每天傍晚都长得不得了,我十分寂寞,甚至寂寞得看不下书。白天还可以各处走一走,一忽儿在花园里扫扫雪,一忽儿喂一下鸡和小牛,可是一到傍晚,就闷死人了。
“从前我不喜欢客人,可是现在倒巴望他们来了,因为我知道客人一定会谈起阿莉阿德娜。招魂专家柯特洛维奇常来谈他的妹妹,有时候把他的朋友玛克土耶夫公爵带来,这个人爱阿莉阿德娜不下于我。在阿莉阿德娜的房间里坐一坐,按两下她的钢琴的琴键,看一看她的乐谱,这在公爵已经成了生活的需要,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他祖父伊拉利昂的阴魂仍旧在预言:她迟早会做他的妻子。公爵在我们家里照例坐很久,往往吃罢午饭一直坐到午夜才走,老是沉默不语,闷声不响地喝掉两三瓶啤酒,只是偶尔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悲哀的傻笑,以此表示他也在参加谈话。临到要回家,他总是把我拉到一旁,低声说:”‘您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看见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的?她身体好吗?我想她在那边不会觉得烦闷吧?’“春天来了。到了出外打丘鹬,然后种春麦和三叶草⑥的时候。人尽管心情忧郁,然而毕竟感到春意,不管有什么失意的事,都不打算耿耿于怀了。我一面在田里干活,听云雀鸣叫,一面问我自己:我难道不能干脆丢开个人幸福的问题,娶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正在农忙的时节 ,我忽然接到一封贴着意大利邮票的信。于是三叶草啦,蜂房啦,小牛啦,农村姑娘啦,都象轻烟那样消散了。这一回阿莉阿德娜写道:她感到深深地不幸,无限地不幸。她责备我不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却站在美德的高峰上冷眼旁观,在危急的关头丢下她。这些话都是用挺大的潦草笔迹写成的,有涂改的地方和墨斑,看得出她写得匆忙,心里难过。她在信尾恳求我到她那儿去拯救她。
“我又象是一条起了锚的船,被水冲走了。阿莉阿德娜住在罗马。夜色很深时我才到达她的住处,她一看见我就哭起来,搂住我的脖子。这个冬天她一点也没有变,仍旧那么年轻、漂亮。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后来坐着马车逛罗马城,直到天亮才回来,一路上她不停地对我讲她的生活情况,我问她鲁勃科夫在哪儿。
“‘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畜生!’她叫道。‘我讨厌他,他可恶!’”‘不过您好象爱过他,’我说。
“‘没有的事!最初,他倒是显得与众不同,惹人怜爱,如此而已。他老脸皮,用突击的手法占有女人,而这是迷人的。可是我们不要谈他了。这是我一生中可悲的一页啊。他到俄国取钱去了,活该!我对他说过,不准他再回来。’”她不再住在旅馆里,另租了私人的一套住处,一共有两个房间。这两个房间按她的兴趣布置得华丽,但乏味。鲁勃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