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士兵仍双手紧握球棍,张口望天。
中尉这人甚是细心。他等待一分钟,确认中国人再不动弹后对兽医说:quot;劳驾,看他死了没有好吗?quot;
兽医点头走到中国人旁边,蹲下取掉蒙眼布。眼睛直得愣睁着,黑眼珠朝上,鲜红的血从耳朵流出,半张的嘴里舌头卷曲着,脖颈被打得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歪着,鼻孔有浓浓的血块溢出,染黑干燥的地面。一只反应快的大苍蝇钻进鼻孔准备产卵。出于慎重,兽医把拇指放在动脉上试了试,脉搏早已消失,至少应有脉搏的部位全然听不到脉搏。那个年轻士兵只一次(尽管是生来头一次)挥棍便将这壮汉子打没了气。兽医看了眼中尉,点下头,意思像是说放心的的确确是死了。然后开始慢慢起身。照在背上的阳光似乎骤然强烈起来。
正当此时,4号中国击球手如梦初醒似地飒然起身,毫不迟疑地---在众人看来---抓住兽医手腕。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兽医莫名其妙。他的的确确是死了。然而中国人却以不知从何而来的最后一滴生命力老虎钳子一般紧紧抓住兽医的手腕。并且依然双目圆瞪黑眼球朝上,以结伴同行的架势就势拉着兽医栽人坑中。兽医和他上下重叠着掉了下去。兽医听见对方肋骨在自己身下折断的声音。但中国人仍抓兽医手不放。士兵们整个过程都看在眼里,全都目瞪口呆仁立不动。中尉最先反应过来跳下坑去。他从腰间皮套技出自动手枪,朝中国人脑袋连扣两次扳机。干涩的枪声重合着传向四方,太阳穴开出一个大大的黑洞。中国人已彻底失去生命,但他还是不松手。中尉弯下腰,一手拿枪,一手花时间撬也似地把死尸手指一根根掰开。这时间里兽医被八个身穿棒球队球衣的中国人尸体围在中间。在坑底听来,蝉鸣同地面上的截然不同。
兽医好歹从死尸手中解放出来后,士兵们把他和中尉拉出墓穴。兽医蹲在草地上大大喘息几次,尔后看自己手腕。那里剩有五个鲜红的指印。在这热8月的午后,兽医觉得有一股剧烈的寒气钻入自己体芯。我恐怕再不可能把这寒气排出去了,他想,那个入的确是真想把我一起领去哪里的。
中尉推回手枪安全栓,慢慢插回皮套。对中尉来说朝人开枪也是第一次。但他尽可能不去想这件事。战争恐怕至少还要持续一阵子。人还要继续死。对各种事情的沉思放到来日不迟。他在裤子上擦去右手心的汗,然后命令未参加行刑的士兵把奶有死尸的坑埋上。现在便已有无数苍蝇在四周旁若无人地飞来飞去。
年轻士兵依然手握球棍茫然站在那里。他没有办法将球棍从手中顺利放开。中尉也好伍长也好都没再理会他。他似着非看地看着本应死去的中国人突然抓住兽医手腕一起掉入坑去,中尉随后跳进坑里用手枪给予致命一击,接着同伴们拿铁锹和圆铲填坑。而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是侧耳谛听好发条鸟的鸣叫。鸟一如昨天下午,从哪里的树上仍像拧发条那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叫个不停。他扬脸环顾四周,朝鸟鸣传来方向定睛看去。但还是见不到鸟在哪里。他感到喉咙深处微微作呕,但没有昨天强烈。
倾听发条声音时间里,各种支离破碎的场景在他眼前忽而浮现忽而遁去。年轻的会计中尉在被苏军解除武装后交给中方,因此次行刑责任被处以绞刑。伍长在西伯利亚收容所死于鼠疫,被扔进小隔离室任其死去。其实伍长并未感染鼠疫,只是营养失调---当然是说在进隔离室之前。脸上有痣的兽医一年后死于事故。他虽是民间人员,但由于同土兵一起行动而被苏军拘留,同样被送往西伯利亚收容所。在煤矿强制劳动期间,一次进深井作业共内出水,和其他很多兵一同淹死。而我呢---但年轻士兵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不单单是未来,就连眼前发生的事也不知何故而不像真有其事。他闭上眼睛,兀目倾听拧发条鸟的鸣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