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宜就知悉了在金山石化厂发生爆炸的详细经过。她确实没有去主动打听过,因为当时她公开的男友是医学院院长的儿子,所以和李威连之间的一切纯属地下恋情,必须时刻小心谨慎。正在汪静宜忐忑不安地猜测着李威连失约的原因时,几个在金山当地医院实习的医学院研究生返校,谈起了这个事故和伤员的情况。
当听到李威连这个名字,又听到他伤及脊柱,情况很糟糕时,事故的其他内情对汪静宜都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一刻她犹如五雷轰顶,费了天大的劲才使自己没有当众失态。其后的两个月中,她不知躲在教师办公室后的河塘边哭过多少次,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望他。最后一次学长们带回消息说,经过初步的手术治疗,再过一个月李威连大概可以站立行走了,不幸的是,这只是暂时的好转。如果不能在半年内得到彻底根治,他依旧逃脱不了终生瘫痪的命运,而这种根治手术是当时国内的医疗水平达不到的。
就在汪静宜心凉彻骨的时候,她收到了李威连的来信。当她攥着信往附属中学的教师办公室后面狂奔时,汪静宜完全不敢想象,拆开之后自己会读到怎样的内容。
她读到的是最平静的口吻,甚至连笔迹都是她所见过最潇洒的。他没有一个字谈及自己的困境,和即将面对的可怕现实。在这封信里,他只是为他们的爱情争取了一个缓冲期,并且给双方都留足了回旋的余地。
到八月的最后一天,不论是他还是她,都可以选择继续或者中断他们的爱情。最关键的是,如果到那时他确知自己不可能治愈,将必然会再次失约。他所做的全部铺垫,就是要让她不必为这场爱情的幻灭承担任何责任。他的骄傲竟然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本应该充满深情、眷恋和期盼的语句,被他写到冷漠淡然。恐怕正是由于身处绝境,李威连才会彻底展露出他的本性来——极端到自虐的自尊。
然而,他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信到最后,他写下了“思念”这两个字,并且是过去两个月中每时每刻的思念。他不是言辞匮乏,只是不愿意表达埋藏心中的深情,因为他所面对的,是自认为还没有资格拥有的、无法公开的爱人。过去两个月中的每时每刻,在孤独、绝望和恐惧中挣扎的每时每刻,在年仅二十一岁的人生最艰难的日子里,难道他会不渴望爱人的陪伴和支持?
所有的故作镇定、所有的伪装在信的最后轰然倒塌,汪静宜看透了他的软弱,李威连并不比别人更坚强。这个发现让她痛哭失声,也让她下定决心,绝情的事还是由她来做吧,他们两个人之中,其实她才是那个更冷酷的。
收到你的来信我非常高兴。担心了两个多月,知道你一切均好,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我这里也一切顺利,年初上报学校的下乡支医申请批准了。今年的暑假开始,我就要动身去向往已久的雪域高原,去当地做一年的实习医生。一年的时间既能开拓眼界、积累实践经验,也将确保我毕业后直接保送研究生。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威连,你也肯定会为我高兴的吧?
就是有一点,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已经在西藏拉萨,所以非常遗憾,我无法赴你的约了。另外,我从学长那里听说了你受伤的情况,我建议你尽快想办法出国治疗。你的父母不是在香港的吗?威连,赶紧去香港动手术吧,别再耽搁了,越早越好。
我很怀念过去的三年中,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我会把它们深深留在心底,直到永远。
这封回信汪静宜也能倒背如流。雪域高原是纯粹的谎言,她不怕被很快戳穿,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心。至于李威连收到这封回信时的感受,汪静宜从没有去想过,重逢之后他也只字未提。但是在十五年后,当汪静宜再次看见李威连挺拔的身姿时,她坚决地认为,无论本意如何,自己当年还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