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掇拾》①
他们对于怎样微渺的事物,都觉吃惊;而常人则熟视无睹!故他们是常人而又有以异 乎常人。这两种人——孙先生,画家,若容我用中国画来比,我将说前者是“泼笔”,后者 是“工笔”。孙先生自己是“工笔”,是后一种人。他的朋友号他为“细磨细琢的春台”, 真不错,他的全部都在这儿了!他纪念他的姑母和父亲,他说他们以细磨细琢的工夫传授给 他,然而他远不如他们了。从他的父亲那里,他“知道一句话中,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还 有别的话在这里边,只听字面,还远不能听懂说话音的意思哩”②。这本书的长处,也就在 “别的话”这一点;乍看岂不是淡档的?缓缓咀嚼一番,便会有浓密的滋味从口角流出!你 若看过瀼瀼的朝露,皱皱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过上好的皮丝,鲜嫩的 毛笋,新制的龙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话。
①系我们的土话。
②原书171页。
我最觉得有味的是孙先生的机智。孙先生收藏的本领真好!他收藏着怎样多的虽微末却 珍异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饵一样;偶然拈出一两件来,令人惊异他的富有!其实东西本 不稀奇,经他一收拾,便觉不凡了。他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 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他的选择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写与精彩的对话,足以显出他敏 锐的观察力。所以他的书既富于自己的个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个性,无怪乎他自己也会觉 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写含有论理的美,就是精严与圆密;像一个扎缚停当的少年武 士,英姿飒爽而又妩媚可人!又像医生用的小解剖刀,银光一闪,骨肉判然!你或者觉得太 琐屑了,太腻烦了;但这不是腻烦和琐屑,这乃是悠闲(Idle)。悠闲也是人生的一 面,其必要正和不悠闲一样!他的对话的精彩,也正在悠闲这一面!这才真是Loisie ux村人的话,因为真的乡村生活是悠闲的。他在这些对话中,介绍我们面晤一个个活泼泼 的Loisieux村人!总之,我们读这本书,往往能由几个字或一句话里,窥见事的全 部,人的全性;这便是我所谓“孙先生的机智”了。孙先生是画家。他从前有过一篇游记, 以“画”名文,题为《赴法途中漫画》①;篇首有说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画为恨。其实他 只是自谦;他的文几乎全是画,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他叙事,抒情,写景,固然是 画;就是说理,也还是画。人家说“诗中有画”,孙先生是文中有画;
不但文中有画,画中还有诗,诗中还有哲学。
我说过孙先生的画工,现在再来说他的诗意——画本是“无声诗”呀。他这本书是写民 间乐趣的;但他有些什么乐趣呢?采葡萄的落后是一;画风柳,纸为风吹,画瀑布,纸为水 溅是二;与绿的蚱蜢,黑的蚂蚁等“合画”是三。这些是他已经说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经 说出的“别的话”;他爱村人的性格,那纯朴,温厚,乐天,勤劳的性格。他们“反直不想 与人相打”;他们不畏缩,不鄙夷,爱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们只是作工,只是太 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②——非为衣食,也非不为衣食,只是浑然的一种趣味。 这些正都是他们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们没有理想,如书中R君夫妇之笑他们雇来的工 人③;但“没有理想”的可笑,不见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现在的我们,“原始 的”与“文化的”实觉得一般可爱。而这也并非全为了对比的趣味,“原始的”实是更近于 我们所常读的诗,实是“别有系人心处”!譬如我读这本书,就常常觉得是在读面熟得很的 诗!“村人的性格”还有一个“联号”,便是“自然的风物”,孙先生是画家,他之爱自然 的风物,是不用说的;而自然的风物便是自然的诗,也似乎不用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