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
一中国现代的小说
中国现代的小说,就他们的内容与形式或思想与结构看来,大约可以分作新旧两派,而旧派中又可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旧式章回体的长篇小说。章回体的旧小说里头,原也有好几部杰作,如、《水浒》之类。章回的格式,本来颇嫌束缚呆板,使作者不能自由纵横发展,、《水浒》的作者靠着一副天才,总算克胜了难关,此外天才以下的人受死板的章回体的束缚,把好材料好思想白白糟蹋了的,从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现代的小说勉强沿用这章回体的,因为作者本非天才,更不象样了。
此派小说大概是用白话做的,描写的也是现代的人事,只可惜他们的作者大都不是有思想的人,而且亦不能观察人生入其堂奥;凭着他们肤浅的想象力,不过把那些可怜的胆怯的自私的中国人的盲动生活填满了他的书罢了,再加上作者誓死尽忠,牢不可破的两个观念,就把全书涂满了灰色。这两个观念是相反的,然而同样的有毒:一是“文以载道”的观念,一是“游戏”的观念。中了前一个毒的中国小说家,抛弃真正的人生不去观察不去描写,只知把圣经贤传上朽腐了的格言作为全凭“柱意”,平空去想象出些人事,来附会他“因文以见道”的大作。中了后一个毒的小说家本着他们的“吟风弄月文人风流”的素志,游戏起笔墨来,结果也抛弃了真实的人生不察不写,只写了些佯啼假笑的不自然的恶札;其甚者,竟空撰男女淫欲之事,创为“黑幕小说”,以自快其“文字上的手淫”。所以现代的章回体小说,在思想方面说来,毫无价值。
那么艺术方面,即描写手段,如何呢?我上面已经说过,章回的格式太呆板,本足以束缚作者的自由发挥;天才的作者尚可借他们超绝的才华补救一些过来,一遇下才,补救不能,圈子愈钻愈紧,就把章回体的弱点赤裸裸的暴露出来了。
中国现代这派的作者就是很好的代表。他们作品中每回书的字数必须大略相等,回目要用一个对子,每回开首必用“话说”“却说”等字样,每回的尾必用“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并附两句诗;处处呆板牵强,叫人看了,实在起不起什么美感。他们书中描写一个人物第一次登场,必用数十字乃至数百字写零用帐似的细细地把那个人物的面貌,身材,服装,举止,一一登记出来,或做一首“西江月”,一篇“古风”以为代替。全书的叙述,完全用商家“四柱帐”的办法,笔笔从头到底,一老一实叙述,并且以能“交代”清楚书中一切人物(注意:一切人物!)的“结局”为难能可贵,称之日一笔不苟,一丝不漏。他们描写书中的并行的几件事,往往又学劣手下围棋的方法,老老实实从每个角做起,棋子一排一排向外扩展,直到再不能向前时方才歇手,换一个角来,再同样努力向前,直到和前一角外扩的边缘相遇;他们就用这种样呆板的手段,造成他们的所谓“穿插”的章法。他们又摹仿旧章回体小说每回末尾的“惊人之笔”。旧章回体小说每当一回的结尾往往故意翻一笔,说几句险话,使读者不意的吃了一惊,急要到下一回里去跟究底细;这种办法,天才的作者能够做得不显露刻画的痕迹,尚可去得,但现代的章回体小说作者以为这是小说的“义法”,不自量力定要模仿,以至丑态百出。他们又喜欢详详细细叙述一件事的每个动作,而不喜——恐怕实在亦即是不能——分析一个动作而描写之;譬如写一个人从床上起身,往往是“……某甲开眼向窗外一看,只见天已大明,即忙推开枕头,掀开被窝,坐起身来,披上了一件小棉袄,随即穿了白丝袜,又穿了裤子,扎了裤脚管,方才下床,就床边套上那双拖鞋……”一大段,都是直记连续的动作,并没有一些描写。我们看了这种“记帐”式的叙述,只觉得眼前有的是个木人,不是活人,是一个无思想的木人,不是个有头脑能思想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