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事
轻轻的,一口浓重的湘西口音,说到高兴之处,总是眼睛眯起来,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嘴巴张开,半天合不拢。在昆明时,沈从文和钟开莱住得很近,他每天奋笔疾书,有时写累了,就敲门到钟的住处坐会儿,但从来不留下吃饭。一次,钟去找他聊天,敲了半天没人应门,再敲,沈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面部表情极为紧张地说:“对不起得很,我忙,你改天再来。”
解放前,马逢华经常到沈从文家住的中老胡同作客,沈从文总是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天,谈话中,偶尔还会分神叮咛正要出门的两个儿子:“小龙,小虎,出门以前各人先要检查自己裤子的拉链!”
解放后填户口簿上的文化程度时,沈从文工工整整写上“小学”,派出所的人还以为沈是开玩笑。
沈从文的书法很潦草,钟开莱说有十分之一不认识。黄永玉记载,一次沈从文上朋友家去,见墙上挂着书法条幅,以为是明朝哪个书法家的手笔,便大加夸赞,弄得主人都不好意思提醒他,这正是沈自己的大作。
黄永玉回忆,一年,沈从文给朋友写了一幅字,上面密密麻麻的大字盖着小字,他还在字里行间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其中的某两个字,告诉观者说:“此二字甚好。”
沈从文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独自一人住在北京东堂子胡同(历史博物馆宿舍)一间小屋里编写古代服饰,每天工作长达12小时。每晚,他必以写字消遣。写后,不论大张小幅,随手丢进书案旁一个又高又大的废纸篓里。每次荒芜去拜访他,离开时,总是从纸篓里拣出几幅带走。荒芜说,那些墨迹后来都被朋友当作宝贝给拿走了。
七十年代,萧离去拜访沈从文,中午时分,正赶上倾盆大雨,沈从文坚决留客吃饭,说他自己动手。时间不多,沈从文便将小饭桌上的图书推开,放上了几个盘碗,都是青花、粉彩等名贵瓷器。盘中既有面包牛奶,又有辣椒豆豉,等饭吃完,萧离还是没弄明白究竟吃的是中餐还是西餐,什么是主食,什么是副食。等沈从文想起炉子上还有半锅粥忘了待客时,窗前的小厨房冒起了一股黑烟,原来粥早已熬糊了。
林斤澜曾经采访过沈从文和张兆和,当时林谈起了沈从文的小说,结构层层似剥笋,剥出一个老兵的最后的梦,和一对年轻人新生的“罗曼史”。沈听罢高兴地说:那是备课示范。他又表示小说还有这种写法,那是写着好玩的。林斤澜转而问夫人张兆和,张回答:“啰里啰嗦。”意思是说沈的文章写得啰嗦。林再问,张还是回答:“啰里啰嗦。”
沈从文的助手王亚蓉回忆,晚年,考古学家夏鼐常来拜访沈从文,夏一口温州方言,沈则讲湘西话,二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哈哈笑着,快乐无比。夏走后,王问沈:“你听懂夏先生说的什么吗?”沈回答:“听不懂。”
1980年,在姨妹夫傅汉思(美国人)、余英时、金介甫等人的努力下,年近80的沈从文赴美讲学。姨妹张充和回忆,沈从文开了头,便有些滔滔不绝,大有“大海不择细流,黄河泛滥”之势,这天的话题是古代服饰,坐在旁边的傅汉思忙提醒:“你现在讲的是文学。”沈这才把话题拉回来。<strike>p://wrike>
傅汉思充任沈从文的翻译,但沈一讲起来,便忘乎其形,江河直下,根本不留出翻译的时间,傅只能译其大意。在麻省理工大学演讲时,沈谦虚地说:“我那时写小说,不过是一个哨兵。”由于他的湘西口音,傅译成了:“我那时写小说,不过是一个烧饼。”还特地说明烧饼是什么,好在洋人们并不在意。
沈从文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演讲时说:“我后来考燕大二年制国文班学生,一问三不知,得个零分,连两元报名费也退还。3年后,燕大却想聘我做教师,我倒不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