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沈从文说:“楚人的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
1948年,解放军包围北平城,国民党军队退守城内,两军成对峙之势。国民党通知在平文化名流,限期南下,沈从文也通知之列。北大学生、中共地下党员乐黛云及左翼进步学生李瑛、王一平等人先后登门,希望沈留在北平,迎接解放。沈从文对张兆和说:“我不能说厌,可是却有点‘倦’。”最后,他为了家人,还是选择了留下。
马逢华回忆:北平围城的后期,沉闷了好久的北大“民主墙”上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份壁报集中火力,向沈从文展开攻击。其中一份将郭沫若在香港写的辱骂沈从文(“粉红色的作家”)、朱光潜(“蓝色的作家”)和萧乾(“黑色的作家”)等人的文章,用大字照抄。有些壁报指责沈作品中的“落伍意识”,有些则痛骂他是一个没有“立场”的“妓女作家”。
沈从文14岁的长子沈龙朱去北大看热闹,回家后告诉了父亲。沈从文感到这次是对他的“一次真正的全面否定”,先前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他害怕,恐惧,觉得有一张网在收紧。他感觉压抑,认为有人要迫害他,总觉得受到了监视,担心隔墙有耳,和家人说话将声音压得很低,常喃喃自语:“清算的时候到来了!”“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
有人寄匿名信警告沈从文,信中画了一个枪弹,称:“算账的日子近了。”沈不知会面临怎样的祸事,将一部分书分送给朋友和同学,说:“我这个人也许该死,但是这些书并没有罪过,不应该与我同归于尽。”
1949年到来之际,沈从文几乎陷入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变得异常敏感。1月2日,他在《绿魇》文末题了一句话:“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
3月的一天,沈龙朱突然看见沈从文把手伸到电线的插头上。沈龙朱在慌乱中拔掉电源把父亲蹬开。几天以后,沈从文用一把保险刀片,割破了手腕及颈部的动脉,并喝了些煤油,幸好在沈家做客的张中和(张兆和的堂兄弟)从沈所在的房间外走过,听见有呻吟声,破门而入,将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沈从文送到了安定医院。沈被抢救醒来后,竟以为医院是牢房,大喊着要逃走,并且叮嘱张兆和请汤用彤设法救他。张兆和对沈从文的恐惧无法理解,只能给沈的兄姐写信,询问沈家祖辈是否曾有精神病史,以给医生提供参考。
时任清华大学军管会副代表、文学院院长的吴晗被请来为沈从文解决问题。沈向吴提出要去磁县烧窑,吴很是为难。此时的沈从文,依然沉浸在痛苦中,他自问:“什么是我?我在何处?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着了什么事?想不清楚。”
4月5日,天津《大公报》的党组负责人杨刚到医院看望沈从文,带来了最新的《人民日报》、《进步日报》,第二天,沈从文在日记中感叹道:“可惜这么一个新的国家,新的时代,我竟无从参与。多少比我坏过十分的人,还可从种种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却出于环境上性格上的客观的限制,终必牺牲于时代过程中。二十年写文章得罪人多矣。”
胞弟沈岳荃被枪决一事对沈从文打击亦不小。沈岳荃是黄埔四期的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也是一位抗战英雄。抗战胜利后,沈岳荃不甘在南京国防部做空头中将,决定卸甲归田,回凤凰租下一处小院,种花养草,闲来给新生的地方人民政府做点咨询工作,还为劝说龙云飞投诚去作了几回说客。
镇反运动中,沈岳荃被当作反革命分子拉到了河边。他在河滩的青草地上给自己铺上一条旧军毯子,轻轻叹了口气说,“唉!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然后指住自己的脑门说,“……打这儿吧……!”沈的枪法曾是出了名的好,能将二三十根香点在墙根,用驳壳枪一枪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