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种把人赤裸裸地交给太阳烤炙的医疗办法持续到第五天后,我浑身的酸疼就渐渐消弭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里虽然点缀着村舍农田,但远不是大森林的边缘。望之无涯的流动的绿色从四面八方涌来,随风激荡着,很有礼貌地滞留在周围。阳光充沛,空气清新,蓝马鸡的叫声清清越越像溪水流淌,和天空那片饱含了水分的青云一起,迎来了积石大禹山脉的又一个黄昏。我在岩石上挪挪身子,屈腿伸腿地活动了几下,慢腾腾直起腰,觉得不怎么难受了,便两手撑地小心翼翼地站起。黄昏的霞霓愈加璀璨了,大概就在那一片岩洞背后吧,股股炊烟漫散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片淡青色的雾罩。雾罩下面一定是群居的人家了,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可以想象,那儿一定有许多兽骨、兽皮和木板造在高台之上的房屋。相比之下,坐落在高台之上的苍木婴尔的住所就显得有些孤单和可怜。看得出,这孤单不是人为的,因为他们必须根据地貌地势选择理想的基址。和苍木婴尔同样孤单的还有几户人家,在我的对面,在绿树的掩映下,隐隐显露着墙壁的灰黄。我不再眺望了,轻轻跺着脚。这时,苍狗獒拉也挺直了四腿,目不转睛地望我。我对它说,我能走路了。我又跺跺脚,激动地叫了一声一直守护着我的伙伴,苍狗獒拉。不远处惊起一群黑梆子鸟,啁啾着掠空而过。苍狗獒拉的尾巴轻轻晃了一下。我觉得这是友好的表示,便朝前迈步准备跨下岩石。苍狗獒拉却从幽深的喉咙里震颤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声响。怎么了,朋友?我蹲下身子试图和它亲近,却见它朝我扑来。我被它撞得歪斜在了岩石上。我冲它怒吼着,又直起腰。但它的回答仍然是用头撞我,直到我再次老老实实躺到岩石上——
别管我,我的病好了。
它用舌头舔舔嘴唇,眨巴了一下黑色的眼皮。我急切地愿意相信这是它的许诺,便试探着再次做出要站起的样子。它漫步走过来,跃上岩石,低头嗅我汗津津的皮肉。我摸摸它的头,看它并无恶感,又大胆地拍拍它的身子,在它伸出舌头舔舐我的腿的同时站了起来,稳稳当当走下岩石。苍狗獒拉望着我,一会儿,又跟了过来。我立住,发狠地跺脚,看我是不是好利索了。就在这时,它又一次朝我扑来,不是用头撞,而是将两只粗硕的前肢搭在我的肩上,用冲力一下将我推倒,之后飞快地朝后退去,停在十步远的地方默默瞪我。我喘息着翻起身来,恶狠狠地冲它骂了一句,顺手操起空地上的一根枯树枝,威胁着朝它晃晃。苍狗獒拉脸上的黑毛随树枝一起晃动,像在对我狞笑,又像是滑稽地学着我的样子。我恼了,那种属于人的虚伪的尊严鼓动了我,让我不假思索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倏然之间,黑狗不见了。等我再次看到它时,它已变作一团厚重的黑云,劈头朝我砸来。我惊叫一声,双腿一抖,不禁蹲了下去。黑云从我头顶一划而过。一片黑毛纷纷落下——我的头发被它的利爪撕去了长长的一绺。我再也不敢起来,龟缩着身子盯着它。它也在盯我,只是要比我平静悠闲得多,眼神中两股幽黑的凶光闪闪烁烁,一种敌意的气氛被它来回踱步的举动弄得越来越浓烈。我恍然惊悟:苍狗獒拉虽然从河溪中拖出了我,又守护了我,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对我怀有好感。或者说,它救了我的命,仅仅是由于它需要一个健康壮实的人成为它挥发暴力的对象,从而提醒人们,别忽视了它的存在。原来,我和它的互相依存竟是一种残酷本能的互相补充和诱发。
持久的人与狗的对峙,使火红的晚韶也显得异常愤怒。我浑身收缩的肌肉渐渐张开,由病痛造成的虚弱和心理上的恐惧使我瘫软在地上。我害怕了,因为这时只要苍狗獒拉愿意,我会束手无策地成为它的一堆肥美的肉。一丝阴影像钢筋一样箍紧了我的心:我不配投身森林,因为我先天不足,根本没有能力适应这里的一切,更不要说与其抗衡了。
从田地